（一）
今年我86岁，回忆过去，我的一生没有离开一个“法”字。即：学法、执法、写法、讲法。
上世纪五十年代初，我在上海市人民法院西区分庭工作（当时区法院未成立，市法院也无高、中两级，只是市法院下设几个区分庭），后区分庭取消，设区法院。我调市法院工作。
1953年，我调入最高人民法院刑庭工作。在最高法院工作时，彭真同志在一次报告中提出“事实是依据，法律是准绳。”我在工作中体会到这是一条审判工作的原则，这个原则就是根据主观和客观、理论和实践相统一的马列主义原则制定的。在审判实践中，只有在查清事实的基础上，才能给案件定性，才能依法公正判决。
“以事实为根据”的这个“事实”是客观存在的，它不是以人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。为使我们的主观认定与客观事实相符，审判人员必须根据大量的证据材料，去粗取精，去伪存真，由此及彼，由表及里，要从大量的、错综复杂的证据资料中，经过细致分析，然后作出判断，认定客观存在的案件事实。这就必须坚持唯物论的反映论。
在审判实践中，简单地讲，证据事实证明客观存在的案件事实。证据事实有很多，有直接证据、间接证据、人证、物证、书面证据、鉴定结论、勘验笔录等。特别是刑事案件，经过公安、检察院到法院，涉及到口供问题。口供是证据的一种，但在刑事案件上不能单凭口供定罪，在我国长期封建社会中，口供是作为定罪的主要证据。今天，没有口供也同样能定罪，如我们审判“四人帮”案，张春桥在审判庭上一言不发，没有口供，但我们有上述那些其他证据，一样可以定罪判刑。
因此，我们认定客观存在的案件事实要实事求是，从各种证据中予以认定。实事求是是我们党的思想路线，审判案件也不能离开这条思想路线。“实事”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，“是”就是研究，然后作出认定，这符合客观存在决定思想意识，是唯物论的反映论。
所以，法官对客观存在案件事实有两种认识论。一是客观存在决定思想意识；二是先入为主，认为受审人必定有问题，主观臆断。由于审案必定对案件事实有一个认定过程，这就涉及唯物、唯心两个观点，这要求审判人员在思想方法上必须要坚持唯物论的反映论。因此，送上法庭的刑事被告人，现在称为犯罪嫌疑人，只有从各种确实证据证明嫌疑人犯了某种罪，经法院判决才能称为罪犯。光嫌疑而无证据或只有口供，不能定罪。
审案必须“以事实为基础。”“事实”是客观存在的案件事实。因此，法官必须做到“五不”：一是不能先入为主，认为疑犯一定是罪犯，一切结论只能产生于调查研究之后；二是要听正反两方面的意见，对各种意见认真分析，再作出判断；三是不看表面现象，要找出证据与事实之间内在联系；四是重证据而不轻信口供；五是不仅收集肯定的证据，还要收集否定的证据。案件事实要正面能认定，反面推不倒，这样确认的事实就符合审案以事实为依据的原则，可以按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进行依法裁决了。
在查清案件事实的基础上，就要准确以案件的性质来定案由，这样，才能准确适用法律。正确适用法律是一种理论联系实践的艰巨的、创造性的劳动。审判实践证明，适用法律是否正确，关系到涉诉人的合法权益能否得到保护，违法行为能否得到应有的制裁。
（二）
下面以我经办过的案件为例，简要说明在查明案件事实上对案件定性的重要性。
一、两个农民在火车铁轨上盗窃了两根枕木（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铁路还用枕木），一审法院定盗窃罪判刑。根据犯罪构成要件，在客观方面应定为破坏交通罪。它具有社会危险性，应纠正。
二、一副县长组织了一个反动集团，他的通信员也被拉入这个集团。后来由于这通讯员向公安部门坦白并且检举。该案主犯副县长被判死刑 ，通讯员被判死缓。
我看案卷材料，见公安部门写的报告“通信员事后坦白才检举。”我问公安侦办人员什么叫“事后坦白”？回答说：“他参加了反动组织后才坦白。”我问：“在他坦白之前，公安是否知道此事？”回答：“不知道。”“他检举效果如何？”公安同志说：“一网打尽。”我提出了意见：参加反动组织后交代才是坦白，公安部门未掌握此事前，他向公安部门告发是检举，同时坦白后又揭发，使公安部门破案，按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并有立功表现。后该案由省法院纠正。
在此案中，该县副县长是反动组织头头，该县供销社主任经常给副县长送糖、烟、酒等各种杂品，结果以“提供反动集团物资罪”判了无期徒刑。
我提审了这个供销社主任，他说：“我给副县长送吃的用的东西，我是想他提拔我当县委常委，我不知道他们有反动组织。开始我不承认供应反动组织物资，他们打我饿我，说承认了可以不判死刑，这样我才承认了。”我查反动集团名单上没有供销社主任名字，其余成员也说：“我们集团开会，从没有供销社主任参加。”事实是依据的原则，事实未弄清，定罪一定会错。该案后来也纠正了。
三、山西汾酒厂和浙江几家酒厂为“竹叶青”商标涉讼。浙江几家酒厂提出：唐朝、宋朝一些文人在诗词中提到竹叶青，而且竹叶青主要生长在南方，我们就使用“竹叶青”商标。
经查，山西汾酒厂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已经将商标注册，享有商标使用权。我的处理意见是：“商标不是考古，法律规定谁注册保护谁专用。商标注册后，保护商标专用权，这是世界各国商标法制中带有共同性的立法原则。我国也有商标法，也应依法办理。”这样，浙江各酒厂各自注册了自己的商标专用。
四、甲乙双方签订一份供销合同，期限五年，每年供货一次，货到付款。合同末尾写有“本合同公证生效”。后来甲方连续两年供货，乙方也已验收付款。
第三年因市场关系，乙方通知甲方不要送货了。甲方提出合同供货五年，还有三年，你拒收货违约；乙方提出合同规定“本合同公证生效”，此系无效合同，不承担违约责任。我认为合同虽未经公证，甲方按合同规定每年发货一次，连发两次，乙方两次均验收付款，这是供需双方已实际上履行了合同。双方实际履行已达成新的要约与承诺，原订合同应确认为有效合同，乙方拒收应认定违约，承担违约责任。
上面仅列举了最简单的几个案例。主要说明案件事实弄清后适用法律裁决问题。
判决以法律为准绳。公布的法律，是放在桌上平面的，到我们法官手上，要把它贯彻到各种不同类型、不同情况的案件中去，贯彻到审判实践中去。各类案件根据性质定准案由，每个案件还有不同情况，要去粗取精，去伪存真，由此及彼，由表及里地进行认定。
